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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似我盛放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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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的西南,天微冷,多雨,杭瑞高速公路大堵車。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公路上停滿了車,在雨中靜靜地等著。似乎是耐心都已用盡,司機們連喇叭都懶得去按了。

一輛黑色斯賓特商務車的司機開門走了下來,他披上雨衣走向前去敲開了一輛旅游大巴的門,在車下高聲詢問售票員前面的情況。

小雨漸漸變成了毛毛細雨,不過天依舊陰沈得厲害。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在一片霧中朦朦朧朧,讓人覺得前路也縹緲不可尋一般,前進不得。

那人脫了雨衣坐回車上,回頭看向後座的男人:“老板,聽說前面發生了連環車禍,搞不好要封路,怎麽辦?”

孟斯年蹺著腿靠在椅背上,看著遠處層巒起伏的山:“等等吧。”

從中午到傍晚,前面的車子完全沒有松動的跡象,後面的車子也已經堵了幾百米,如今已到了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的地步。

毛毛雨飄個沒完沒了,其他車子裏的人已經開始冒雨出來散步,附近鎮上的人聞訊趕來售賣食物和水,安靜了一下午的公路,在傍晚突然開始熱鬧起來。

孟斯年終於坐不住,拿了煙和打火機開門下車。一陣涼風伴著冰涼的雨絲刮來,他點燃煙,彎腰將西裝外套拿了出來。他再回身時,旁邊的白色車子上下來一位踩著細高跟鞋的年輕女人。她盯著孟斯年細細地看著,後者卻沒有因為她的觀察而賞賜哪怕絲毫的回視。

女人主動說話:“先生,借個火。”

孟斯年瞥了一眼,將手裏的打火機遞給她。她接過去卻沒動,再次開口:“我好像見過您?”

孟斯年穿上西裝外套,嘴裏叼著煙,也沒看她:“是嗎?”

“明星?我記得我在電視上見過你。”女人還在盯著他看,他沒再說話,擡頭看向不遠處。湖泊彼岸,田野盡頭,是一個看起來安靜祥和的小鎮。白墻綠瓦的建築群錯落有致地倚靠著山腳,北方很少見到這樣的古鎮。孟斯年呼出一口煙霧,擡腳跟著鎮上的人一路下坡走向鎮子。

經過一座橋後,走到田間,路由於雨水的浸潤有些泥濘,他穿著鋥亮的皮鞋走上小鎮石板路時,已經沾了很多讓人煩躁的泥土。他無視附近敞著大門的住戶高聲詢問他要不要食物和水,一路順著青石板路向前走著。直到走到一處相較稍微大些的房屋前,大門似乎已經非常古老了,雖陳舊,但幹凈油亮。他擡手,輕輕地敲響了大門。

孟斯年也說不清為什麽鎮上這麽多房子,他非要敲響這一間。後來,他很多次回想,也沒找出準確的答案。或許是那從白色的墻頭探出來的不知名的花幽香迷人,或許是二樓飄著紗簾的窗邊有麻繩編織的風鈴在毛毛雨中若有似無地響著,或許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

來開門的是個女孩。

漆黑的長發編成兩條辮子搭在肩頭,劉海越過眉峰縷縷彎曲。女孩從敞開的門後歪頭看他,圓圓的瞳仁像是黑夜裏小貓的眼睛,亮得不像樣子。

她疑惑地看著門外英俊的男人,非常高的個子,發絲被雨水打濕,看起來價格不菲的西裝肩頭也有細小的雨珠。她仰頭問:“您找誰?”說話間,兩側臉頰上有若隱若現的小酒窩,

孟斯年心不在焉地正想著自己已經多少年沒見過這樣清澈明亮的眼睛,聽到女孩的說話聲,他將嘴裏的煙頭拿出來捏在手裏,不自覺地柔軟了聲音:“路過,想借一下洗手間,可以嗎?”

女孩還沒說話,屋裏就傳來詢問的聲音:“是誰呀?”

“爺爺,是一個想借洗手間的叔叔。”女孩邊回頭說著邊打開了大門。

孟斯年將手裏掐著的煙扔進門邊的垃圾桶裏,聽到她的話,挑了挑眉,叔叔?

和預想的差不多,古香古色的院子裏有一棵不知道名字的大樹立在南側的墻邊,綠葉中的紅花帶著怒放的鮮艷。樹下堆放著各種花花草草,花盆也是五顏六色的,和市面上賣的不太一樣,看起來很稀有。

石板路通往房屋門庭,孟斯年低頭看著石板上雕刻的花紋,或許該叫圖騰,和旁邊那些瓶瓶罐罐上的圖案一樣。

走在前面的女孩微微側了頭,對他說:“別踩到我的小草啦。”

孟斯年扭頭看了一眼石板邊種的高高個子大大頭的一片綠油油的小草,只覺這都是什麽稀奇玩意兒,從未見過。他擡頭看向前面的女孩,女孩穿了條紅色連衣裙,沒什麽花色,那個紅和她的唇色一樣,美得鮮活。

若不是來的時候見到有人手裏拿著現代人的方便面和礦泉水,他會懷疑自己是否是穿越了,或許他無意中來到了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也說不定。

西南山腳下的小鎮,有著像是民國江南時期水靈靈的女孩。

她走上木板臺階,帶他進了主屋,尋了一樓的一處洗手間,開了門後腳步輕快地走上了二樓。

孟斯年從洗手間出來時,偌大的客廳裏,實木長椅上已經坐了一位白發老人。看起來年逾古稀,但一雙眼睛矍鑠明亮。他拿著紫砂壺倒了杯茶,見他出來,老人指了指桌子:“紙巾。”

他道了謝,隨口問道:“老先生,這是哪裏?”

“曲桑。”

孟斯年邊擦手邊觀察著這座十分講究的房子,墻上的山水畫、老人手裏的茶杯以及其他用具和擺設都在說明這不是普通的百姓人家。

老人給他倒了杯茶,示意他坐:“喝點熱茶,外面不知道還要堵到什麽時候。”他怎麽看都不像是鎮上的人,稍加猜測就能知道他是堵在高速上的過路人。

孟斯年覺得這座宅子十分考究,確實沒想立刻離開,便坐到老人對面的椅子上,接過茶,抿了一口:“南糯白毫。”

老人一笑,還沒說話,樓上就傳來在木板上跑動的“咚咚”聲,同時伴有若有似無的歌聲,清淺的哼唱,悠揚婉轉,是孟斯年從未聽過的曲子。

“小丫頭淘氣,總是閑不住,”老人說著,沖樓上喊道:“格格,給這位先生拿條毛巾來。”

格格?很有意思的名字,孟斯年低頭喝茶,胡亂地想著,或許他真的來到了另一個時空,遇到了清朝的格格。

女孩“咚咚咚”地跑下樓,手裏拿了一條白毛巾,另一只手上握著的是銀色的iPod,白色的耳機線一路向上,直至隱沒在女孩兩條辮子下的耳朵裏。

孟斯年接過毛巾,視線從女孩白皙手指下的iPod上移開,心想:哦,現代。

女孩沒看他,遞了毛巾後重新塞了塞耳機,轉身又上樓了。

毛巾上不知是什麽味道,桂花或者桃花?他對這些植物絲毫沒有研究,現在卻有些好奇,這個和女孩身上味道一樣的香氣是哪個植物品種。

一杯茶後,頭發已不那麽潮濕,孟斯年並沒用那條毛巾。

老人起身道:“我手邊還有活,你先坐著休息,不用客氣,等路通了再回去也沒事。”

孟斯年起身致謝,或許是小鎮淳樸,祖孫倆對他絲毫沒有防備心,待人大方,自然隨意,這讓他感覺很舒服。目送老人離開,他擡頭看了一眼樓上,跑步聲沒有了,只極輕的哼唱還在若有似無地傳來。

他站在木質樓梯下,擡頭看去,半晌,喚了一聲:“格格。”

樓上的哼唱聲戛然而止,女孩從扶手後出現,居高臨下地低頭看他。她不知何時已經打散了辮子,微卷的發絲從一側垂了下來,不遠處的吊燈的燈光映照在女孩的雙眸中,一閃一閃的。

“叔叔,你叫我了?”她的問話中帶著一絲驚訝。

“這裏到沙溪遠嗎?”孟斯年直接忽略女孩的那句“叔叔”。

“開車兩個小時。”她說。

“我的車在高速路上堵著,還有什麽方法去沙溪嗎?”

格格從樓上走下來,看了看腕間的手表:“鎮中心有大巴,不過末班車剛走。”

孟斯年在樓梯下方站著,站得筆直,他看著格格:“還有別的路嗎?或許我可以在這個鎮上找輛車?”

“我有車。”格格輕笑一下,臉頰的酒窩比她說話時更明顯了。

孟斯年挑眉:“你能開?”

“當然。”

“你有駕照?”

“當然。”

“你成年了?”

格格這次沒回答“當然”,只是從門邊的五鬥櫃上拿起車鑰匙晃了晃:“因為成年了,所以有駕照,所以能開車,簡單的邏輯問題。”

孟斯年坐上格格的黃色smart兩座車時才意識到剛剛他似乎被這個小女孩嘲笑了。

挺酷的小孩。

格格發動車子時,扭頭看了他一眼:“看著面熟,叔叔是明星嗎?明星出門不都穿私服嗎?這麽正式,像趕著去結婚。”

孟斯年覺得要收回之前那個想法,一點都不酷了,八卦!

這是今天第二次被人說面熟了,他從不知道自己竟然紅到了偏遠的西南小鎮:“趕著去上墳。”

格格白皙的臉頰在蓬松的黑發的襯托下顯得更小,漆黑的眼睛疑惑地看著他。

他並未開玩笑:“一個朋友的忌日,所以今天必須到沙溪。”

“哦。”

車子在夜幕降臨前駛出小鎮。

“高速堵得跟喪屍圍城似的,我走小路,可能有點顛簸。”格格伸手點開音樂,說道。

“好,謝謝。”擁擠狹小的車廂內溫度漸漸升高,外面毛毛細雨還在下著。孟斯年沒法開窗,便伸手將西裝外套脫了下來,“我會付車費。”

“不用,”格格的聲音在音樂聲中更顯悅耳,“剛拿駕照,就當練車了。”

孟斯年解襯衫袖扣的手指一頓,半晌才道:“格格小姐,我覺得我需要提醒你一下,作為一個新手,這個車速,有點過分了。”

“還好,我還能快。”格格慢悠悠地回答完,踩了一下油門。

“我的命非常值錢,這麽說,你會收斂點嗎?”孟斯年想,這小孩不僅有點酷,還有點浪。

格格“咯咯”笑了兩聲:“確實有聽說你們明星的手啊、腳啊都買幾百萬保險的。”

“我不是明星。”孟斯年說。

“我確定在哪裏見過你,這張臉。”格格瞥他一眼,其實她想說,她確定見過他這張讓人記憶猶新的帥臉,但這位大叔高高在上的“氣質”讓她並不想誇他。

“說不定我比明星還厲害呢?”他不是個喜歡與陌生人交談的人,也不喜歡和別人說起自己。但這個小女孩,卻讓他多說了兩句。

孟斯年發現這裏的天黑得很晚,在這樣的陰雨天,接近七點鐘時道路還能很清晰地看清。但隨著雨漸漸停止,暮色也隨之降下來。昏暗的天色下,山脈在遠處起伏,影影綽綽,悠遠綿長。

本就人少的小路越發安靜,再走上半個鐘頭便不再見人了。

車內的溫度很舒適,流淌在車廂裏的音樂優美舒緩,旁邊的女孩安靜認真地開著車。這種感覺,讓人覺得……舒服!

孟斯年伸了一下腿……伸不開,舒適度打了個折扣。

“那什麽……”旁邊的女孩突然開口,“叔叔……”

“我姓孟。”

孟斯年那句“你可以叫我孟先生”還沒說出來,只聽格格緊接著叫了聲:“孟叔叔。”

“……”

孟斯年扭頭看她,半晌,決定不和她計較:“怎麽了?”

“你害怕嗎?”格格小聲說,“你看外面。”

外面漆黑一片,別說路燈了,陰雨天連顆星星都沒有,若仔細看,會看到路邊一閃而過的婆娑樹影。

他回頭問:“怎麽了?”

“會不會有鬼呀?”她問得越發小聲了。

孟斯年低聲笑了笑,然後說:“有吧。”

小女孩微楞,隨即皺緊了眉頭瞪他一眼。她可能是想從他那裏得到些許安慰,但誰知這個“孟叔叔”看起來正派,其實挺壞的。

之後格格再沒說話,孟斯年給司機打了個電話,詢問了道路情況後又交代了幾句,再掛斷電話時,他們已經上了大路。相較於之前的山間小路,這裏可以說是“燈火通明”了。格格的心情好起來,跟著來回循環的音樂輕輕哼著。

孟斯年覺得,這樣糟糕的雨夜竟然也不是那麽讓人討厭了,似乎還多了一絲愜意。

到沙溪時剛過八點,正是這裏熱鬧的時候。穿過鬧市區,格格按照導航將他送到一家客棧門口。孟斯年拿著西裝外套下車:“要跟我下來嗎?”

“去洗手間。”她跳下車,跺了跺腳,跑到後備廂拿了件針織外套披上。沙溪像是沒下過雨的樣子,但涼爽甚至有些凍人的氣溫倒是與曲桑沒什麽不同。

沙溪古鎮的旅游業近兩年火得一塌糊塗,只要有房產,稍微裝修一下,開家客棧就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格格攏著衣服跟著孟斯年進了客棧,他們來的這家客棧一樓更像是個小酒館,歌手拿著吉他在那兒哼唱,一些買醉的客人三三兩兩低聲交談。

格格跟著孟斯年走到前臺,前臺的年輕小哥頭也不擡地說著“歡迎光臨”,住宿還是喝酒還沒問完就楞住了。

“孟先生?”小哥驚訝地看著面前的人,穿白襯衫的手臂上搭著西裝外套,倒是他一貫的裝扮。驚訝過後他忙低頭看了一眼手表,“我以為您今天不會來了。”

“堵車,”孟斯年說著朝四周看一眼,“走得開嗎?”

“能。”小哥拿毛巾擦了擦手,喊了個人過來看著。

兩人沒多說什麽,心照不宣地知道接下來要去哪兒。

孟斯年回頭看向格格:“洗手間在二樓。”

“哦。”格格轉身朝樓梯走去,走了兩步,站定,“孟叔叔,你今天還回去嗎?”

孟斯年問:“你自己敢回去嗎?”

“你說呢!”

“住這裏明天再回去沒關系吧?”

“那倒是沒啥大關系,我可以跟爺爺說去同學家玩,明天回去也就被他打斷腿之類的。”格格扶著樓梯扶手,一本正經地說著。

孟斯年勾了勾嘴角,幾不可聞地笑了一下:“我半個小時後回來,和你一起回去。”

客棧小哥開了輛越野車,上山前,他問:“孟先生都有這麽大的侄女了?您好像比我哥哥還小上幾歲吧。”

孟斯年系好安全帶:“路上撿的小孩,聽她瞎叫。”

小哥笑了笑,隨口又問;“我店裏那個歌手怎麽樣?簽給你?”

孟斯年挑了挑眉:“差點火候,不要。”

“要求還是這麽高。”

兩人聊著很快就到了墓地,拜祭完逝者後再回到客棧,前後不過半個小時。孟斯年在一樓沒找到格格,和小哥打了招呼後回到門口的smart旁,發現格格靠坐在副駕駛座椅上睡著了。

座椅不能完全放平,她側著身不太舒服地蜷著,穿著針織長衫,懷裏抱著一個抱枕,睡得沈沈的。

客棧的燈光順著車窗照射進去,女孩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打下一小片陰影。那雙漆黑又明亮閃爍的眸子隱藏起來,沒了之前的那種漫不經心。這安安靜靜的樣子讓他想起小時候外婆家養的那只貓,整日懶懶散散地蜷縮成一小團找角落睡覺,很乖。

他繞到駕駛座,一點一點輕輕地從女孩蔥白的手指中摳出車鑰匙。為了她的腿,他準備給她當一次司機。

後來,格格是被剎車晃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了一眼旁邊的人:“你回來了,孟叔叔。”

孟斯年將車裏的燈全打開,對她說:“你也回來了。”

格格花了一分鐘時間才完全清醒,並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曲桑。她裹著外套走下車後,就見到自家大門一側停了一輛黑色商務車。微楞後,她回頭看看自個兒的smart,好像站在姚明身邊的武大郎……

從商務車上下來一個人,手裏拿著大衣送到孟斯年的手中。孟斯年回頭看向睡眼蒙朧的格格,見她還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就拿出一張名片塞到她手中:“我的名片。”

格格“哦”了一聲,將名片放進衣服口袋裏,然後伸手到他面前,勾了勾手指:“再給我一張,有筆嗎?”

司機遞了筆給她,她蹲到地上寫了兩下,再把筆和名片一起交給孟斯年:“我的名片。”

孟斯年拿起來,就著她家大門前昏暗的燈光看了一眼,看到自己名字旁邊兩個歪歪扭扭又自帶瀟灑的字:蘇格。

電話號碼也被劃掉,換成了她的。蘇格擺了擺手,邊開門邊說:“以後用車找我。”

孟斯年低聲笑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她的smart,突然問:“格格,你車裏放的小提琴曲子是什麽名字?”

蘇格此時已走進了大門,聽到他的問話,從門縫裏露出小腦袋,歪著頭回答:“沒名字。”

孟斯年挑了挑眉看她。

她打了個哈欠,咕噥著說:“自寫自彈的,還沒取名字。”

聽清這句話的瞬間,驚訝的神色從孟斯年的臉上一閃而逝。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半晌,將手中的大衣交給身後的司機,大步走到門口,伸手:“來,格格,我們來談談。”

涼風徐徐,小鎮靜謐得沒有一點聲音,蘇家大門邊的燈泡邊上繞著幾只飛蟲。蘇格坐在商務車寬敞的後座上,看了一眼站在車下的人,又看了一眼手表。時至午夜,這人竟然把進了家門的她又拉出來。並且把她拉出來他也不說話,拿著她的iPod聽起來還沒完了。

“那個,孟……”

她還沒說完話,孟斯年就輕輕地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他的手指很細很長,慢慢地豎立在唇中間。高挺的鼻梁上,那一雙溫柔的眸子中映著她的樣子。

蘇格低頭“哦”了一聲,繼續無聊地坐著。

過了約莫十分鐘,孟斯年將iPod還給她。他看她的神色,有種說不上來的微妙。

蘇格捂著嘴又打了個哈欠,孟斯年見她一副困頓的樣子,直入主題:“這首曲子賣給我怎樣?”

蘇格挑眉看回去,細細地觀察著他,因為打哈欠而變得水潤的眼睛慢慢睜大了些。

孟斯年不知道從哪裏拿了一個煙盒出來,抽出一支煙後才想起來自己的打火機給了在高速上搭訕的那個女人。他磕了磕煙盒,擡眸看她:“開個價?”

“市場價多少?”蘇格問。

“詞曲一起是三萬,優質的五萬。”他將煙叼進嘴裏,回頭向司機借打火機。

“這曲子算優質嗎?”蘇格又問。

司機搖了搖頭,說自己戒煙了,孟斯年回頭看蘇格:“我挺喜歡……”

他還沒說完,蘇格就跳下車,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個打火機,在他面前晃了晃:“五萬,成交,附贈打火機一個。”

孟斯年:“……”

見他接過打火機低頭點煙,並沒反駁,蘇格勾起嘴角笑了,眼睛也彎成了月牙。她伸手抱了抱孟斯年,立刻又笑嘻嘻地松開:“孟叔叔,您真是雪中送炭,我正好想買架鋼琴又不好意思向爺爺開口。”

“你想買的鋼琴多少錢?”孟斯年挑挑眉。

“之前就想隨便買個立式的,現在想買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的那架紅色三角鋼琴。”

孟斯年“呵”了一聲:“你這意思是稅後五萬?便宜都讓你占了。”

“同意了嗎?”格格歪頭看他,透過他吐出的煙霧想看清他的神色。

“小孩心眼太多會耽誤長個子的。”他沒說同不同意,只擡頭瞄了她一眼,問,“你會彈鋼琴?”

“不會,準備學。”

蘇格說完,院子裏就傳來她爺爺的聲音:“是格格回來了?”

她應了一聲,回頭看著孟斯年,眼睛睜得大大的,閃閃發光。

孟斯年吐著煙霧:“我同意了,進去吧。”

蘇格勾唇一笑,對孟斯年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開門走進院子裏,隨即傳來落鎖的聲音。

孟斯年給蘇格打電話時是他離開曲桑的第三天的下午。

那天陽光明媚,蘇格正蹲在院子裏給自己的花花草草換土。聽到電話鈴聲,她脫了手套,也沒看電話號碼就接了起來:“餵,你好。”

“我是孟斯年。”

“誰?”

“孟斯年。”他極有耐心地又緩慢地說了一句。

蘇格突然想起幾天前的雨夜,那個話少悶騷的優雅的叔叔。她猛地站起身,沖著遠處喊道:“爺爺,我那件長針織衫呢?”

“洗了,在繩上晾著。”

蘇格掃了一眼,跑到門庭處,從那件針織衫的衣兜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紙團,單手攤開,最上面一行小字:千棠國際音樂,再下面是“總裁”兩個字,中間是他的名字。那天燈光昏暗她沒細看,現在,在午後暖洋洋又明亮的陽光下,她看得一清二楚——

孟斯年。

孟子的孟,億萬斯年的斯年,一個字都沒錯。

當年那個天才少年鋼琴家,後來讓國人驕傲的國際鋼琴大師。

她父親還在世時,經常對因為貪玩不想練小提琴的她說:“你到十七八歲時,能有孟斯年一半的成就,我此生就無憾了。”

今年十八歲,她還是音樂學院的一個小透明,或者說是特立獨行的小透明。她的老師說她的小提琴拉得很好,開始幫她聯系樂團,她卻不甘寂寞地自學了吉他,最近又對鋼琴產生起了興趣。前幾天搜鋼琴曲時,孟斯年這個名字的出場頻率依舊高得出奇。

可能因為五年前他突然不再開任何演奏會,突然成了音樂公司的老總,所以,他彈奏的鋼琴曲成了絕版,也成了經典。

“你是孟斯年?”

“我是孟斯年。”絕對的耐心和素養讓他沒有立刻掛斷電話。

“不是,我問的是,你是我以為的那個孟斯年?”

孟斯年沒有立刻回答,蘇格聽到打火機的聲音,他又在抽煙。半晌,只聽他慢條斯理地說:“你把我給你的名片扔了?”

“沒啊,在我手裏呢。”只是已經面目全非了。

“低頭看一眼,再敢問一句就讓你回小學重讀。”

蘇格“咯咯”笑了幾聲,她不追星,再加上年齡小,所以對當年紅透半邊天的孟天才的長相並沒什麽印象。

“找你是有正事,給我個郵箱,我把合同發給你。”孟斯年說。

後來,在蘇格的要求下,兩人加了微信,沒兩分鐘,一份合同就發了過來。

孟斯年:打印出來,一式兩份,簽完郵過來。

格格吉祥:孟叔叔你是在太京嗎?

孟斯年:對,你可以稱呼我孟先生。

格格吉祥:孟叔叔,我過兩天就開學了,直接把合同帶過去吧。

孟斯年:嗯。

孟斯年:哪所學校?

格格吉祥:音樂學院。

孟斯年:嗯。

孟斯年:蘇格,你去百度一下我的年齡。

一分鐘後——

格格吉祥:1989年?我原以為你是九零後,原來是八零後的叔叔啊。

格格吉祥:看完了,怎麽了?

格格吉祥:孟叔叔?

孟斯年:沒事。

9月,初秋的降臨讓天空變得安靜高遠,連太京的天都少有地見了藍。蘇格從機場出來,拖著大行李箱,背著她的小提琴走到出口。掃了一眼周圍,討厭的開學季,椅子上坐滿了人,她將行李箱靠在墻邊,轉身坐到行李箱上,開了一局游戲,邊打邊等人來接。

聽到江染叫她的時候,她在游戲中剛剛第八次被擊殺,隊友已經開罵了。蘇格發了條消息,故意賣萌:嚶嚶嚶——不太會玩嘛!然後才慢悠悠地擡起頭:“巧啊。”

江染穿著非常淑女的連衣裙,踩著小高跟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或許是出於禮貌,對著她輕輕笑了一下,然後說:“我朋友來接我,你沒車嗎?帶你回學校?”

其實,蘇格與大她一屆的江染雖然在同一個交響樂團,但平日裏並沒什麽交集,話也沒怎麽說過。但自從團長對蘇格的小提琴水平總是有意無意地誇獎後,江染對她的態度就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

同是小提琴手,暗中攀比無可厚非。

蘇格覆活了,她低頭繼續打游戲:“謝謝啊,學姐,我在等人。”

“OK。”蘇格聽著頭頂江染淡淡的聲音,隨即又聽她說,“程藍的車哦,你確定不坐?”

蘇格繼續認真地打游戲,半晌才問:“程藍是誰?”

估計江染沒想到蘇格會這樣回答,楞了一下,然後轉身走了,走的時候應該是盡力控制才沒對她翻白眼。

蘇格擡頭目送她走上一輛吉普車,車子疾馳而去,一晃而逝的是程藍那紮眼的亞麻綠的發色。同時,蘇格的手機裏傳來她再次被擊殺的音效。

程藍誰不認識呀,校草,藍色Blue樂隊主唱。校慶演出時,他搶盡了風頭,一度把場面弄成“當紅明星見面會”的模樣。與蘇格同一間寢室的穗穗每天在她耳邊念叨,儼然一副把他當成了本命idol的模樣。

想到穗穗,穗穗就來了。她將車子停在剛剛程藍停的車位上,然後跑過來抱住蘇格:“我家小可愛回來啦!”

“哎呀,快躲開,我要是再死賣萌也沒用了。”

穗穗幫她把行李搬上車,坐到駕駛座上:“你再打游戲我就把你的手機扔了。”

“就在一分鐘前,程藍的車子剛從這個位置離開。”蘇格說。

穗穗楞了一下,之後就開始尖叫。蘇格揉了揉耳朵,一句話就讓她鎮定下來:“接走了江染。”

然後,穗穗罵了一路的臟話。蘇格在穗穗絮絮叨叨的罵聲中打了一路的游戲,最後一局的關鍵時刻,突然彈出一條微信——

孟斯年:蘇格你是不是今天開學?

孟斯年:把合同送來。

孟斯年:公司地址名片上有。

孟斯年:還需要你的銀行賬號。

孟斯年:收到回話。

蘇格急躁地一遍一遍把微信消息推上去,終於在數不清第幾次死亡後怒了:“操啊!”

她退出游戲,打開微信,找到孟斯年的名字,拉黑!

世界清靜了。

回到游戲裏,她又跟隊友賣萌了一番,等待覆活。

開學前幾天,蘇格忙到游戲都沒時間打了,學校的開堂測驗、樂團的訓練以及各種聚會……就這樣一眨眼到了周五。

這天樂團訓練後,別人都在收拾演奏器具,江染直接越過眾人找到團長,用不大不小卻能讓人聽清的聲音說道:“團長,明天我們有訓練嗎?我想請個假,程藍他們樂隊有面試,讓我去幫個忙。”

大家都扭頭看她,幾個女孩感嘆江染竟然認識程藍,隨即七嘴八舌地問起來。

江染笑著看向好奇的眾人:“沒什麽啦,只是編曲裏面有需要小提琴的地方,程藍他們找我去助陣。”

穗穗“呵呵”兩聲,嘟囔道:“咱們周六什麽時候訓練過,還用故意去請假?哎呀,這個女人,我真是服了。”

蘇格裝好小提琴,背著琴向外走:“我也應該去跟團長請個假,因為我明天和千棠音樂的總裁要見個面。”

穗穗笑道:“你這比江染的牛多了,可以的,我的格格。”說完,她“哎”了一聲,“千棠的總裁?那豈不是孟斯年。呵,這不行,太假了,沒人信的。”

當天晚上,蘇格敷面膜的時候接到郭老師的電話。郭老師讓她明天務必把時間空出來,因為太京交響樂團要來招人,就要一個小提琴手,掛電話前叮囑了好幾遍讓她好好準備。

蘇格放下電話,嘆了口氣:“太忙了,和孟斯年的見面又要往後延了。”

穗穗:“呵呵。”

第二天的面試在學校東區禮堂,上午八點開始。蘇格套了條長裙,將頭發綰起來,背上小提琴就出了門。其實她並沒有準備什麽曲子,想著上臺時能想起來哪首就拉哪首。

因為有四個年級的小提琴學生,所以禮堂的人有點多。蘇格去得晚,和郭老師打了招呼後就默默地坐到後排。然後,她無聊地從早上一直坐到中午也沒能上臺。蘇格摸了摸肚子,掃了一眼禮堂的人,發現大家全都正襟危坐,並沒有人離開。

臺上的師姐正沈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寬敞的禮堂裏只有她手下悠揚的琴音回旋。一曲畢,在掌聲中,蘇格拿起自己的小提琴,起身從另一側的過道溜出去,她準備先去填飽肚子。

秋日天高氣爽,正午陽光刺眼,蘇格頂著太陽走出禮堂,到門口時意外地見到了江染。她畫著濃妝,穿了襯衫、短裙、高跟鞋,看起來經過精心打扮。她身旁一個紅發男生正拉著她,非常急切地說著什麽。

蘇格背好小提琴從樓梯走下去,經過他們身側時,聽到那個紅發男生說:“你不能就這麽放我們鴿子,我們為了這個機會準備了一個假期,非常非常重要。”

“我為了進太京交響樂團準備了十年,對不起啊,這次的面試對我來說也很重要,要不你問問別人?”江染看起來也很為難。

“問個屁啊,全校的小提琴手都在這兒了!”紅發男生似乎要急哭了,“再說,找新人現背譜子也背不下來啊。”

“對不起,我要進去了,幫我跟程藍說句抱歉。”江染不為所動,語氣強硬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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